作者:颜宁
来源:科学网博客
晚饭回来,例行先点开“科学网”看新闻,发现首页的标题竟然是“清华成果三年两次被《科学》十大进展引用”,玩大了
。而我更感兴趣的是下面徐文博士的评论博文。我不认识徐文博士,但是一直关注他的博文,应该是结构生物学小同行。我很喜欢他的许多博文,不过个别时候觉得就差一两句没点透。
首先声明一点,任何网上说的“清华大学成果入选《科学》十大进展”,真是媒体夸张的说法,我自己绝对不会去认领;但如果说“引用”则是事实陈述。每年Science杂志选出的Breakthrough of the Year以及另外九项Runners-up(国内喜欢合起来翻译成年度十大进展)下面都有references ,每一项大概会引用几篇本年度的相关论文。能够被引用,说心里不臭美一下,那是装酷(事实是,我当天在Science上看到Deng,D et al之后在微博上那叫一个得瑟,人生得意须尽欢嘛 );但如果自认为这就算自己做出了年度十大进展,那真是要太厚的脸皮才能做到,俺可不敢冒认。另外呢,也提醒各位读者,这个“十大进展”是Science这个杂志评的,当然有其倾向性,基本每个进展都与Science自己在2012年度发表的论文相关。如果一个工作再重要,但Science从来没有发表过一篇相关论文,那是基本不会入选的;反之,只要Science在相关领域发表过一篇,那么这一年发表在其他期刊上的重要文章也有可能搭车被引用一下,09年我们发表在Nature Structural & Molecular Biology上的那篇关于脱落酸受体结构及信号传导机理的文章就跟着沾光了。不过祥林嫂还是忍不住又开始叨唠:我们那篇NSMB是5篇结构论文里唯一没发Nature和Science的,但我个人始终自信地说这篇NSMB反而是五篇结构生物学论文之中最完整、完全无误的一篇,这个就只有内行明白了。徐文博士不妨把五篇论文同时拿来一读就明白我说得是否靠谱了。
下面就要转入关于投稿的故事了:我们这篇NSMB发表之前有两篇、后面也有两篇,并不是被scoop了,完全是我自己第一次作为corresponding author投稿没经验,一看只要从正确的公司买对了化学试剂,这个课题实在太简单,不过是几周就搞定(所以我还挺诧异某几篇NS论文据说竟然做了一年多),于是自乱阵脚地判定有人已经做出来了,就赶紧选了个我认为审稿速度最快的NSMB去投。我的判断是对的,确实同时有人做出来了;我猜到了开头,却没猜到结尾,其他组其实也是在差不多的时间投到Nature和Science的,这两大杂志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就审稿发表了,我后悔不迭啊。后果就是,我自认为五篇之中最好的这一篇NSMB迄今在Google Scholar上只被引了95次,其他的NS们都已经150了
这也就是为啥我后来很喜欢往NS投,还写了一篇没少被拍砖的《为何要发CNS》。
但是时至今日,我已经不喜欢投Science了,至少绝对不会向某位editor投稿了,因为过去几年,以我有限的投稿、审稿经验,以及听来的故事,实在是寒了心。
故事1,施一公教授的研究组在2012年2月29日发表了一篇Nature Article,是与邓兴旺教授合作的植物UV受体UVR8的文章。有心人注意到,1月29日Science也发了一篇这个UVR8的结构文章,于是还祝贺施一公在别人后面还能发Nature。但是啊,如果仔细看看投稿日期,施一公是11月17日投到Nature的,Science那篇则是是12月18日投稿的,整整晚了一个月。这还是明面上看得到的故事,背后呢?一公他们10月底就将这篇论文投到Science,但两周之后竟然根本不送出去review,于是才转投Nature;而Science另外那个组的反而是12月投稿,1月抢发。唉,真不知道editor在玩什么把戏。如果说两篇论文的质量嘛,嘿嘿,内行读读就知道了;孰高孰下,一目了然。不过Science好处是他们不需要正儿八经排版就接受即上线,所以在发表时间上确实比Nature有优势。Nature如果不是赶上Nobel 级别的工作(比如,Brian Kobilka的那个单抗结合的GPCR结构硬就是在Nature上比他与另外一位合作的T4L融合的Science论文早了几天,从而奠定他不可撼动的完整的这一领域绝对主导的地位),一般都是严格循规蹈矩的排版,经过一层层的production procedure,从接受到在线发表(AOP)也要一个多月。唉,基本上半年的Nature论文都是前一年投稿的了。
故事2,关于TALE。The Tale of TALE是我已经写好的一篇小文,但是在未获得所有相关人同意的情况下不能发
但也在此敬告某些道听途说、凭想象讲故事的童鞋:请停止造谣!
这里只讲讲投稿的故事。TALE于我而言,确实如徐文所讲是“主流工作之外的偶尔所得”,感谢健康孜孜不倦地三顾茅庐苦劝,以及我那俩学生恰好在最苦恼的时期主动请缨,又恰逢基本上最懂DNA和蛋白质生化和生物物理那点事的施老大不吝赐教,竟然在让俩苦孩子练练非膜蛋白操作这种轻松的心态下才不过半年就做出来了,可谓无心插柳之得。与相关同事沟通确认没办法一起投稿后,花了不到一周写完文章在10月24日就投到了Science。三个星期之后问Editor审稿情况,答曰:审稿人出了点意外,第二个reviewer中途退场,说不能继续审稿了。当时俺那心就咯噔一下啊。果然,当文章出来后,发现我们不是孤独的,另外一个组在11月4日也投了一篇。我们有apo和DNA-binding两个结构,分辨率分别是2.4和1.85埃;对方只有一个3埃的结构,并且使用Rossetta解决相位问题。嘿嘿,不敢乱以恶意度人,但是这背后一定有故事。第二个reviewer真是个谜啊。
故事3,在Nature,有一位让中国人普遍头疼的editor,只知道我有好几位同事的文章都被她毫不留情地斩落马下,哪怕Reviewer们的意见并不是那么negative,哪怕你可以满足他们提出的所有问题。而相反,我最近给Nature审稿,我的评价其实是neutral偏负面的,并且很客观地写出理由,但是人家editor就是高高兴兴地接受了这篇如果是我投,估计会被打到NSMB的文章。
从09年开始也快四年了,写了将近20篇论文,我还是没摸清楚投稿这件事上怎么才能避免被黑。但是呢,有一个小窍门跟大家分享一下:
如果你在一个期刊遇到过一个editor接受过你的论文,以后相同水平的论文也许可以直接投到这个期刊,在cover letter里面直接指名道姓请这位editor来处理你的论文,因为你至少已经知道伊对你是没偏见的。否则万一落到哪个不那么专业的editor手里,叫苦无门啊。
另外关于TALE,再多啰嗦一句:很多人都问,你们不就是解个结构吗,凭什么就被Science这个年度进展引用啊?人家那个选项可明确是说genome engineering (Genome Cruise Missiles--这个小标题起得真有才!)首先,为啥大家就不能像我一样去欣赏那美妙的结构呢?眼见为实啊!我们很多人可主要是通过视觉来认识世界的,是不是?没有结构,你说TALE,那是啥?长啥样?咋工作?? 其次,这个结构很意外地给了生物技术很大的启示,那就是,TALE对DNA的识别,并非先前认为的是两个残基识别一个碱基,而是只有一个残基识别一个碱基,另外一个残基只是支持作用,完全可以不换。因此,当你设计一个新的识别DNA序列的TALE 密码时,对于每一个碱基,你的选择不再是20x20=400个氨基酸,而是只要20个选择,这省了多大的工作量啊。
嘿嘿,出于一种逆反心理,哪怕我的工作和生物技术或制药再沾边,哪怕我早申请了专利,我也偏偏不愿意说“有用”。基础研究有什么用?当你这么问的时候,朋友,去读读科学史吧。发论文有什么用?朋友,请先接受一点基本的现代科学训练吧。
最后,我2012年最骄傲的工作其实是发表在Nature的那两篇,这是迄今我自认的signature work,也标志着我主要研究体系的确立。以前的一些课题确实是作为一个新lab的经验教训积累和学生训练。一个科学家最满足的时刻,不是发表了paper,或者paper被接收,也不是什么十大进展这些浮云,而是,当你在经过多年与它的斗争之后,在世界上第一次发现了一个规律,看到了一个现象,明白了一个机理,解决了一个问题,那一刻之美,之醇香,只有自己能体会。我很幸运,2011年不止一次有这样的激动人心的时刻,于是才有了2012年的几篇让我自己很骄傲的论文。唉,2012年就没这么幸运了,所以2013年就是轮空的小年了 茂君,看你的了!
最后的最后:好吧,我得承认,我喜欢paper印刷那一刻,因为俺从小的理想可是当记者呀 悲催的是,作文都不及格,只好靠写paper来实现俺著作等身的白日梦了 。
✎作者简介
颜宁,女,1977年11月出生于山东莱芜,2000年获清华大学学士学位,2004年获美国普林斯顿大学博士学位,之后继续在该校分子生物学系从事博士后研究工作,出站后受聘为清华大学医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2011年8月获国家杰出青年科学基金资助,2012年获霍华德·休斯医学研究所国际青年科学家奖,2012年12月获中国青年女科学家奖,2014年12月入选选教育部“长江学者奖励计划”特聘教授,2015年2月获国际蛋白质学会“青年科学家奖”,2015年10月获赛克勒国际生物物理奖 .2017年5月受聘美国普林斯顿大学分子生物学系雪莉·蒂尔曼终身讲席教授职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