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瑜:学术道路上的感悟

来源:《博雅光华:在国际顶级学术期刊上讲述中国故事》

作者:李瑜

学术道路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感悟。以下是我在研究上一路走来的一些感想,未必正确,写出来希望对后来的人有所裨益。

用长期的观点看问题

在做选择的问题上,以及如何看待同样一件事情上,选择什么样的视角很重要。当我们用长期的观点来看事情的时候,很多事情就会有截然不同的答案,很多想不通的问题一下子豁然开朗。

常看到很多同学焦虑,原因之一是周围的同学都毕业了。当年我也焦虑过(当年因为选择去莱斯大学访学而晚毕业了一年),可是后来想,如果从一年的角度而言,相比于已经成功毕业的同学,晚毕业是“失”。但是从五年、十年的角度来看,晚毕业的同学如果能够产生高质量的博士生论文,即便晚些毕业,但可能获得更好的教职,利用原有的研究基础更快地申请到基金资助,在以后的学术之路上会更加顺畅。如果自己只是早毕业但是并没有真正做出高质量的研究,反而增加了在高校的压力,减少了在学界生存下来的可能性。因此,重要的并不是博士毕业的早晚,而是在博士期间是否做出了能为未来学术职业奠定基础的研究。如果暂时较慢,那慢一些又何妨,十年之后回头再看,谁又在意毕业的早一年还是晚一年?这样的想法,虽然有阿Q的嫌疑,但确实让我不再焦虑,专心于手头的研究。

其实,做高水平的东西意味着创新,创新就是要做别人没有做过的事情,而要做别人没有做过的事情自然会遇到很多以前没有遇到的问题,花费更长的时间其实是正常的,这样一想,“快”才是特殊的小概率事件。记得博士期间的一次课上,老师推荐我们去读陈明哲在AMR上著名的论文,并讲起陈老师上了八年博士的故事。多数人博士上的年头都比陈老师少,但很少有人达到他的成就。很多时候,“慢”就是“快”。2017年,在莱斯大学召开的一次会议上,李海洋老师提出让MichaelHitt为在场的博士生和青年学者提些建议。Michael只提了一个建议——“从长远角度来看问题”。我从内心深处表示赞同。

把生活塑造为适合学术创造的方式

社会学家米尔斯说,学者既是一个职业,也是一种生活方式。这个生活方式中,包含为了挖掘自己的潜力,把生活塑造为适合学术创造的方式。

在我看来,学术这种生活方式的关键是——保证我们有大块时间做最重要的事情,保证最先做的是最重要的事情,保证把最好的精力留给最重要的事情当中最耗费脑力的事情——真正重要的事情做了,其他的事情完不完成其实关系不大。

至于什么是最重要的事情,则涉及价值判断。虽然会因人而异,但我觉得应该是真正在进行学术创造的事情。经常听到周围的人(博士生/学者/我自己)这样说,一年又过去了,好像什么都没做。但据我观察,这些人平时都是非常勤奋工作的。那么为什么会觉得自己好像什么都没做呢?原因是虽然每天都忙忙碌碌的,但是真正涉及学术创造的工作没有显著进展。适当排列研究和生活当中的先后顺序,是学术生活的重要环节。《大学》中说,“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学术研究不同活动所需要的精力也有差异,原则就是把最好的精力用来做最耗费脑力的事情。至于什么是最耗费脑力的事情,更是因人而异。随着思维的深化、问题的解决,同一个学者的不同时期,同一个研究的不同阶段,可能都不相同。这需要我们根据自己的状况动态调整。

作为学者,时间管理重要的一点是要保证有大块时间的投入。有意识地把杂事放在一起处理,为自己制造大块时间,是很多学者共同的做法。而大块时间的投入,则是为专注创造条件。

专注的力量

在科学研究中,我们常常可以看到,天赋出众、记忆力超群、在学校中成绩最好的人并不一定做出杰出贡献,而思维缓慢、看上去并不“聪明”却能够长时间思考的人却可能做出令人敬佩的成就。我觉得这里的核心区别就是专注。很多时候,我们并不是一坐下来就能进入状态,而是长时间连续思考之后才能进入真正深度的思考,产生“心流”,捕捉到问题的关键点。持久的专注,可以让研究者察觉到复杂问题背后真正的线索。诺贝尔奖获得者圣地亚哥·拉蒙-卡哈尔说过,“多数缺乏自信的人对持久的精神专注产生的非凡力量一无所知,这种脑力的极端化能够改善判断、增强分析、激发有益的想象,像收集火种那样,把在黑暗中探索问题时遇到的理性因素聚焦起来——可以发现那些最微小的精妙联系。[1]

有意识地利用自己的潜意识

在研究中,我们经常会被一些难以解决的问题困扰。之所以难以解决,是因为这些问题的复杂性和我们思维的局限性。我们的思维可能经常是片面而狭隘的,也可能是零散不系统的,不能发现事物之间的联系。幸好,我们的潜意识会在我们没有察觉的时候,继续工作。

有意识地利用自己的潜意识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帮我们克服思维的局限性。很多人有这样的经历,一个困扰很久的问题,在晚上半梦半醒的时候灵光一闪,突然想到了解决方案。莱斯大学的张燕老师就很善于利用潜意识,经常听到她提起灵光一闪、解决某个问题的趣事。我也经常在洗澡、洗脸、跑步、半梦半醒的时候突发灵感。我想,要想灵感一动,首要的是先把问题放入脑子里。问题就算是当时解决不了,也要开始思考。这样当你在做其他事情的时候,潜意识还会继续工作。

这样的灵感一动,也更多地发生在长时间思考某个问题未果之后。长时间地考虑某个问题,或者在某个问题周边打转,就算是没有解决问题,也仍然是有意义的。很多时候,距离问题的解决可能只差了一丝灵感或者临门一脚。

是否以学术为业

以前看过物理学家理查德·费曼的一句话,大意是,人生这么短,为什么要做不喜欢的事情?我深以为然。起初从事学术可能有很多原因,比如“文章千古事”,比如“为往圣继绝学”,比如羡慕学者的生活方式,比如希望功成名就,但是当真正以学术为业的时候,我觉得理由应该是喜欢。

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价值判断,也都在追寻属于自己的生活的意义。你是否从心底真正认同学术工作所创造的价值?是否想要为人类知识边界的拓展做出一点贡献?学术生活能否为你带来快乐?这个世界上有无数种工作,每种工作都在为社会提供自己独特的价值,学术只是其中一种。找到自己为社会创造价值的方式,无论是学术还是其他。毕竟,只有喜欢,才能真正关心所研究的问题,真正专注进去。

只有先具备了关怀之心才能全身贯注。换句话说,你必须由衷地想去了解一个事物,才会付出全部的心力去察觉它。

——克里希那穆提

不要重复做容易的事情

以前看到一篇介绍余英时的文章,一个记者问他为什么有这样的成就,余英时说他年轻的时候,每天睡前都要问自己,你今天学到了什么?我觉得作为一个博士生和年轻学者,我们其实每天也要问自己,你今天学到了什么?当完成一个研究之后,要问自己,你从这个研究中学到了什么?当进行新的研究的时候,要问自己,你的研究和上个研究相比,哪些方面是提高了的?

我认识不少博士生,无论是知识基础和研究能力,都很有潜力。但是一段时间过去了,你发现他们虽然发表了不少论文,但是研究水平还在原地打转,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提高(我有段时间也是如此)。我觉得一个重要的原因是选择——重复做容易的事情。新的研究只是旧的研究的重复。结果论文发表了很多,但对学术的热情就在这重复中丧失了——既没有看到研究的价值,也没有看到自己的进步。很多人忽视了一点,我们评价科学研究,并不是根据这项成果的完成速度来评价,而是根据成果最终的质量来评价。

重复做容易的事情背后有多种原因。其中一个原因是焦虑。急着发表,急着毕业,急着工作。而焦虑和看问题的视角有关。虽然创新的研究很难做,花费的时间更长,但是做完之后的收获巨大,那是同样时间重复多个容易的研究比不上的,这种收获不仅体现在自己研究水平的提高上,而且反映在学术影响力和自信上。从长远的角度而言,困难的创新研究其实收获更大。

重复做容易的事情的另一个原因是,不相信自己能做出好的研究。科学研究并不是只有聪明、思维敏捷、记忆力超群的人才能走的路——即便最聪明的人,在科学研究中也需要长时间的投入才能取得真正创新的成就。而思维慢或许是大脑的自我平衡方式,思维慢的人可能更适合长时间的思考。哈耶克指出,记忆困难的困惑性的头脑,也可能通过不断的思考做出创新的成就,甚至更有优势。事实上,凭借过人的聪明才智、记忆力、思维敏捷并不一定能获得科学发现,而通过训练和思考问题的习惯的培养却更有可能有新的发现。

我想,从长期观点看问题、做选择,长期而专注地思考,将自己的生活塑造成适合学术的方式,我们每个人都可能成就不可能——多花点时间就能做到(The impossible is what takes a little longer)。

[1] 圣地亚哥·拉蒙-卡哈尔著、刘璐译,《致青年学者:一位诺贝尔奖获得者的人生忠告》,新华出版社2009年版,第42—4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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